藏匾人
文/王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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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朋友刘光瑞属猴，长得不像猴，圆盘脸上架副圆框眼镜，面膛红润，敦实的中等个头，健谈。他是中医，我是西医，是医学同行；都写书，他写中医书写随笔，我写超声医学书写小说，有共同的话题。雨兄，你是作家，是重庆市文史馆员，你该看看我那匾额博物馆呢。我欣然应邀，我的长篇小说《填四川》《开埠》《碑》里都写到了匾额。
悠悠嘉陵江南岸李子坝附近的半山岩上，好大的一片顺山而建的古朴房院，绿荫掩映，是刘光瑞的匾额博物馆所在地。他领我走到平层的匾额博物馆前。说平层，是因为临大门，其实下面还有几层。重庆是座山城，山城特色鲜明。匾额博物馆依崖临江，馆门不大，进门随石梯下行，豁然宽展，好大，灯光通明。开眼了，大开眼界！令人眼花缭乱的横匾竖匾高低错落迂回排列，形成弯曲的通道，感觉进到了臆想中的八阵图里。
三千多块匾额！
有循理匾、其人如玉匾、鸟篆体匾、品类儒林匾、诗史匾、裹粮坐甲匾、清白传家匾、菜板匾、猪圈匾、抗槐匾、翔鸾舞凤匾、名人匾等等，目不暇接。名人匾里有清代大书法家博山、何绍基的题匾，有李鸿章的题匾等等。
刘光瑞领我从头至尾参观，累而兴奋。参观毕，他领我去中医大堂喝茶，医书环绕，安静古雅，茶香四溢，令人陶醉。我喝茶，由衷赞叹，也好奇，你咋能收藏到这么多的匾额？还建了这名副其实的匾额博物馆！刘光瑞就兴奋，面膛涌血，口如悬河，滔滔不绝：雨兄，你当我仅仅是收藏匾额么，非也，我收藏的是民风民俗、传统文化、人文故事、做人行事之道。你听我说……
1996年，获重庆市文物局批准，父亲和我创建了中国民间医药博物馆。这是父亲的初衷。我当时是想建医院、药厂或是搞房地产的。父亲说，经济的拥有使人妒忌，文化的拥有受人尊重。我逐渐明白了父亲的心意，摸脉开方治病救人是其目的，而收集民间医药藏品，整理民间医药精华，则可以更好地达到这个目的，且这些藏品、精华是至宝，是可以供今人和后人研究、应用的。明白了这个道理，建匾额博物馆就是我的初衷了。
我常去区县、乡镇行医，收藏到一些匾额，远远不够，得要足够多才行。就想到一些人将匾额当案板、柴火用，心痛，“抢救”匾额的想法犹生。从无意、有意到抢救，我踏上了寻找、收藏、研究匾额的艰难、曲折、愉快的征途。
第一块“忠厚传家”匾额是在阆中买到的，花了一百块钱，随之，又陆续收集到“清白传家”、“耕读传家”、“诗礼传家”、“清白传家”等匾额，下细品味，这是家风系列的匾额啊！匾额“活”了，并非仅是匾额，是传统文化的彰显和传承。兴趣大增，痴迷地寻找、抢救匾额。
那一日，我驾车从雅安沿乡道向自贡、泸州行驶，乡道弯弯拐拐，临长江的一条支流，见几个农妇在河边洗衣，狠实敲打木板上的衣服，因为有心，便停车去河边观看。农妇们朝我这个陌生人笑，口渴了呀？来喝水呀？一少妇说，别个是来打望的！农妇们嘻嘻哈哈，惊飞一群山雀。我心惬意，这少妇还惹眼，目光却在她们敲打的木板上，木板已无漆痕，隐约可见几个大字和一些小字，仔细看，是一位抗日名将的题匾。一番讨价还价，成交。少妇笑言，这洗衣板可是订亲物啊！我嘿嘿笑。心想，路边的野花不可采，河边这古匾定要收，水可洗去古匾的漆痕，却洗不去岁月的留痕。
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，我专程去区县打听古建筑物，一老人讲，才把火神庙拆了，拆下的木物都拉去砖瓦厂了，那时候缺柴火。我赶紧驱车到砖瓦厂，工人师傅们正将一批古建筑物送进炉堂，有斗拱、梁柱、花格门窗、梁托、柱托，一根有人物彩绘的精美雕梁，眼看在炉火中烧成炭杆。我心好痛，求师傅们莫要烧了，我拿钱买。他们电话跟老板商定同意，我有幸抢救到十几块古匾，往我越野车的车顶装古匾时，围观的人议论，这城里人好傻，把烂木头当宝……记得，我在一座小砖瓦厂收购了些匾额，也是装车时，小老板的亲戚跑来干涉，怕我拿去复古，会牵连他们。经过交涉，写下承诺，只是收藏。才让装车。此一时也彼一时也，时代在变，人们的观念也在变。
四川宜宾的李庄镇，有“万里长江第一古镇”之美誉，古建筑太多太美。我到了李庄，必然是一番欣赏，那时候的游人很少。转到镇外，与一农户的主人寒暄，喂了猪儿没得？他说，喂了。我去屋后看猪儿，手扶猪圈门时，发现是半块匾额，有“循理”二字和一些小字。猪圈门小，完整的匾被主人锯掉一半，好生可惜。谈价，三百元成交，那时候的三百元是一头猪的半价。意外收获，虽有残缺，却是高兴。此匾阴刻的字迹柔美，叙理尽显儒风雅趣。
我注意起农舍来，有次驾车路过一个村子，进到一家农居，见厨房顶上有个台板，挂有腌肉、杂物。我看出是块匾额，老主人说是祖上传下来的。讨价还价成交，水洗布擦，匾额完好，上有“其人如玉”四字。老主人爷爷的外婆漂亮、心善，夫君去世后，养育三男一女，生活艰辛。有个外乡人来乞讨，外婆收留。族人不满，后得知此人残废，从宫中跑出，此人去世后，将宫中带来的金银玉器给了外婆，外婆全数捐给族人。族人感恩，送了“其人如玉”的匾额给外婆。善人善事的故事。
那年去四川平武，中间人说有人收藏了破庙的古匾，直奔那农舍。门外有人闲聊，屋里有人争吵，我们进屋即安静，几个人神色紧张。中间人讲，他是来看古匾的。一年轻人说，古匾没得价值，真古董才有价值。我想，怕是些盗墓人呢。镇定说，要得，拿真货来看看。他们从里屋拿来一把古剑、两个陶罐，开口上万元。我摇头，废铁、破陶不值钱。进里屋见到一块方匾，无落款，隶书字，烟熏发黑，是件老物。问价。答曰三百元，交个朋友。我付钱拿物上车。中间人说，如果我不买这块匾，可能会被这帮人抢劫，我出了把冷汗，这匾额当时只值一百元。回家细看，发现是世上难得的鸟篆体匾。有惊无险，意外所获。后有警察登门，说捉到了盗墓人，来追踪被盗那匾额。当明白我当时并不知情，且见那匾额已收藏在匾额博物馆里后，警察说，放心了。
“品类儒林”匾额是在“一夫当关，万夫莫开”的剑阁县收购的，有这匾额那人只让我看照片，说是受人委托寄卖，极力推销他的老门窗、古椅凳，我选购了几件，有个古凳我付一百元，他要三百元，我说扔硬币定。他赢了，我付了三百元。他高兴，拿出“品类儒林”的匾额来，要价一千元。我不还价。这是块官匾，上边框是凤凰，下边框是龙腾，两侧是富贵官人形象。乃属上品。
又说农户，那次我驾车路过一农户家，院坝里明灶明锅热气腾腾，一妇女在案板上砍猪排。有心人的我感觉那案板像块匾额，停车去看。这户人家小儿满百日，摆了二十余桌酒席庆贺，近二百人参加。我走近案板看，是块“诗史”匾额，已经刀痕累累。打问得知，此匾用的是巴蜀典型独板材料土漆工艺制作，有近百年的历史，原挂在一个祠堂里，后来成为了某人睡觉的床板，但逢喜寿宴，便派上用场当案板。我与主人商议购买，主人一口拒绝，倒是邀我入席。长途奔波的我也饿了，就入席，交了两百元份子钱，当地人多的交二十元，少的交五元。一老人见我交钱，与主人耳语。餐后，我发动车，老人赶来，说帮我做了工作，同意卖给我，就给三百元。我大喜，给了五百元。老人说，我说过的，今日大吉，必有贵人到！众人皆喜。我不是贵人，心诚则灵，偶然中有必然。这“诗史”匾额有解文的，文雅理深……
一阵“橐橐橐”的脚步声响，来人岔断了刘光瑞的话。来人是市文史馆员武辉夏，他也属猴，长得像猴，年岁大刘光瑞一轮，长我一岁。他的鹤画超然空灵，别具一格，我称他“画鹤人”。都是好朋友，坐下喝茶。他说他是大猴儿，刘光瑞是小猴儿，两个“猴儿”都健谈，谈古说今，打开了话匣子。
我独自品茶，还沉浸在刘光瑞动情的讲述中，翻阅一本他写的书：第一眼看匾，古匾、老物件、真文物、过去的记忆。第二眼望匾，中国的文字、中国特有的文化、中国人灵魂的归属。第三眼仰视匾：集辞赋诗文、书法篆刻、建筑艺术为一体，集字、印、雕、色之大成，以凝练的诗文、精湛的书法、深远的寓意，指点江山，评述人物，乃中华文化之瑰宝……
2023年8月
作者简介：王雨，本名王志刚，中国作协会员、重庆市作协原副主席、重庆市文史馆员。
编辑：朱阳夏
责编：陈泰湧
审核：冯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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